我伸了一下懒腰,翻起身子瘫坐床前,惺忪睡 眼。窗外的天昏沉沉的,泥土散发着潮湿的味道。快 要下雨了,而此时已近黄昏。
周围一切都是死水般的静。睡了一天一夜,没 人烦我。是的,中考结束了。
床头放着一本书,泰戈尔的《飞鸟集》,摊开着, 之前的一夜读到的“世界以痛吻我,我要报之以歌”。睡前读书,于我,床头是最好的图书馆。尚未褪 去睡意,母亲唤我:那个“酒干倘卖无”来了,叫他上来收瓶子。
父亲嗜酒,每次下了班都要来上两瓶啤酒,家里的酒瓶已经快要垒成一堵小墙了。
下了楼,我四下寻找“酒干倘卖无”的踪迹。这是一条寂静的老街道,住着的都是城镇的老人,好热闹的往往攒几局棋局,更年长者携个小板凳街边 一坐,缄默寡言。儿女们都搬到了城南的新区,偶尔来看望老人。我本是疯玩的年纪,因这环境倒也透着股老气横秋的感觉。
穿过几条巷子,骑着生锈的老式三轮的“酒干倘卖无”终于找到了。一惊,比先前老多了。风一吹, 一双眼睛向里深凹,时时流着泪,双手不住的微微颤抖,嘴巴一张一合,不知道说些什么,嘴里的牙齿脱落的只剩半边。闷热的天儿,穿的那么臃肿。之所以叫他“酒干倘卖无”,是因为他走街串巷叫喊“酒干倘卖无”,国语说了也没人听得懂。据母亲说,他是在越战时期从香港逃难到此,儿子死在路上了。车后扒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,是他的小孙子。
天更暗了,几声轻雷从远方传来。我疾步前面 带路,他推着破三轮艰难地紧随其后。
到了,“看住东西”,老人嘱咐完孙子,随我上楼。
“要不,我让我妈把瓶子拿出来”。
他似乎明白地点点头,提着蛇皮袋站在门口。
母亲示意他进屋,他摆了摆手。刚刚睡醒,脸上黏黏的,我便进卫生间洗漱去了。此时,窗外的小雨潺潺。
我想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。有的人一辈子在天 堂,有的人一辈子在地狱。天堂之人被人称羡,地狱之人无人关注。
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,清清爽爽,舒服,舒服。
母亲也忙活完了,老人扎好袋子,扛着要下楼。
母亲留他待一会儿,雨停了再走不迟,老人连连说: 唔,唔,唔(不)。
从窗前往下探,老人披上件旧雨披,佝偻着腰, 小孙子躲在老人身子下面,推着车子离开了巷子。
关上窗子,我总感觉不对劲儿,房间好像被人 翻动过。心里立马有点不安,咦?床头那摞旧书呢? 我赶忙问母亲,母亲正急着出门,甩下一句收走了。一刹那我怔住了,我辛苦攒下的 500 块钱就在其中 一本书里。
翌日早上,天蒙蒙亮我就起床出门了,母亲还奇怪怎么不赖床了。“酒干倘卖无”的老破屋我是有印象的,记得小时候还偷过他家汽水瓶子卖钱。
门没关,我径直走进去,屋里一股难以言明的 味道,呛鼻,昨晚收的瓶子还没来得及整理,散落一地。老人的小孙子先看见我,跑到后院叫他爷爷。
我先是询问了书的去向,获悉后马上翻找,可是翻了多少遍都没有。我有点没耐心了,强忍怒火 地说:老爷爷,钱您看到了吧,请交还我吧。
我自以为已极力保留老人的面子,皆源于我觉 得他着实可怜。我不忍给他安上“可怜之人必有可 恨之处”的帽子。
老人盯着我,身子依旧微微颤抖。我想他没想到我会找回来而感到羞愧。
他是懂我的意思的,此刻拿出来有些难堪,但是在我的强硬下他必须拿出来。 “哞(没)”。
老人一张一合的嘴里喃喃地吐出这个字。一晚 上没睡好觉的我彻底被激怒了,一脚踢倒了旁边垒 好的瓶子,瓶子七零八落摔了一地,小孩儿躲在老人身后惊恐地看着我。 对峙好一会儿无果,我夺门而出。攥着拳头,我是越想越气,愤怒伴着委屈,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回到自己的房间,关上房门,一头扎在床上,什么也不想干。
又近黄昏了,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:对了,你书里那 500 块钱我放你枕头底下了。
什么?
掀开枕头,5 张红票子赫然出现在眼前。
我看了看鞋子上的玻璃碴子,心里突然一阵刺痛,身体的毛孔好似炸裂开了。
晚上吃晚饭的时候,好像有人敲门,母亲开门 看到“酒干倘卖无”站在门口,他的眼睛躲过母亲落在了我身上,老人笑着冲我挥了挥手,示意我过去, 他的笑那么亲切。可他笑得越亲切,我越害怕,放下碗筷就躲回房中。母亲不明就里,还以为冲我要瓶子,摆摆手说没瓶子了。我透过门缝看到老人一句没说,走了。
定了定神,回想老人的笑,那种伤害竟被老人的笑冲淡了,我的手指抠着床单,自责,但似乎没过 一会儿就感到安心了。
床头的“世界以痛吻我,我要报之以歌”还未 读,但是我好像已经找到了更好的解释。
后来,我时常碰到老人的“酒干倘卖无”,马上 躲到一旁,说到底依旧没有勇气。这天又见小雨,车子上载满胜利品,祖孙俩推着小车一路小跑,瘦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中。雨儿潺潺,滑落在斑驳的 巷口,更滑落进我的心间。